根柱打开水笼头，任哗哗的水流了大半浴盆。那是从太阳能热水器里流出来的，好热，因而腾腾热气把整个浴室弄得氤氲迷蒙，恍然世外。
根柱把手伸进水中，探了探水温，感觉很烫，于是又把凉水大量注入，待那些翻腾的水温润平滑了，他便像鱼一样钻了进去。
根柱在浴盆里弄了一个特制的枕头，塑料布做的，可以充气，所以不必担心被水打湿。他把身子浸在水中，舒舒服服地伸了伸腿脚，把脑袋耷在水枕上，迷上了眼睛。他要好好地享受一下这段难得的清闲时光。
浴室的灯在雾气下一团和气，散发出柔和的光芒。在这个柔媚的小空间里，根柱惬意地睡着了。睡得很安逸。
根柱回到了很遥远的时空里，他的眼前闪出了明媚的春光，展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绿野。绿野上，一对母子正在挖苦菜，那是家乡里一种特有的野菜，其名苦，其实甘。待老白头了，便不可食用，一则味道真的苦了，二则老茎纵横，嚼在嘴里如食枯秸，实在无味。
母亲的蛇皮袋渐渐饱满起来，她每提着走一段路，就开始喘息。孩子尚小，挥舞着小手，嗷嗷地叫着，追逐着翩翩而飞的蝴蝶。
天空越来越亮，气温越来越高，小根柱的脸因为活动量大而红扑扑的，头上还冒着热汗。尽管母亲的蛇皮袋还没有泛满，但她也感觉到了阳光的强烈，于是说了句什么，一把抱起儿子，再一用力，蛇皮袋便搭在了背后。
这样的日子似乎很多，几乎成了一个规律：母亲胸前的孩子，背上的蛇皮袋，在根柱的脑海里，镌刻成一个深深的印记，直到多年以后还能清晰地回忆起来。
咦？那是什么？那不是村里的那所小学吗？怎么还是儿时见过的那般模样啊？那是三间狭窄的三间正房，中间是老师的办公室，两边是教室，一间教室里是一、二、四年级，另一间教室里是三、五年级。虽是五年制教学，但根柱在那里度过六个春秋——他曾经在五年级时留过一级。他看到了自己在那里贪玩的身影，摔倒后哭泣的神情，写错字后用橡皮使劲擦的动作，课文背不下来被老师抽板子倒吸冷气的可怜样儿……
母亲那时候一如既往地春耕夏耘，秋收冬藏，一布大红的布头巾由于风吹日晒，早已褪色成了陈旧的古董。但母亲还是小心地罩了，每每把它当作宝贝一般，不忍丢弃。根柱那时候就想，等我长大了，给母亲买世界上最结实，最漂亮的头巾。
根柱上初中了，母亲每次都给他说同样的一句话，娃，好好念书，落在村里没出路，只能像二猴儿一样放羊。根柱记住了这句话，每天起早贪黑，学习上很刻苦。工夫不负有心人，根柱考上了中专学校，国家还为他安排了工作，他甚至如愿地娶上了有工作的妻子，成了全村人为之羡慕的双职工。
根柱记得他曾经有过很多梦想，但在成家立业后，那些梦想便变成梦了，好多时候一觉醒来，连想都不去想一想了。单位的小区里，有一个专门的活动室，原来是为了丰富退休工人的生活，没想到，像根柱他们这样的年轻人，有空了就跑到那里去，打扑克，玩麻雀，推牌九，下象棋……吆三喝四，热闹非凡。妻子跟他几乎一样热衷于这些活动，每每到了做饭的时候，你推我搡的，谁也不肯先离开活动室一步。当念书的儿子回来了，嚷嚷着饿肚子的时候，两口子或者谁把几块钱扔过去，说声“到外面吃点算了”的话，做个交待。
时光易逝，根柱看到了自己苍老的容颜。他被自己吓了一跳：印象中的自己好像还没有那么老啊！可是，他看得清清楚楚，那个人就是他自己。那个曾经挺立的身子不见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弯驼驼的背，弓得就像他以前村里的刘二大爷。刘二大爷在村里受了一辈子苦，腰身在四十来岁的时候就再也没有展豁过。他看一个年老的女人从前面走过，似乎冲着年老的他笑了一下。这是谁呢？怎么如此面熟啊？他使劲地想啊想，尽管老了，他还是想了起来。那是他背着妻子在网上找到的一个异性伙伴。在他年轻的日子里，他成天地泡在网上，于是，有一天，他被一个异性捕捉住了，也可以说他捕获了一个异性。他们干了他们之前认为不齿的事情，他们干了所有人都认为不齿但都想干的事情。
根柱忽然想醒来，他觉得自己好像是放了一浴盆热水要洗澡，但好像自己又耷在自己做的特制的枕头上睡着了。不能再这么睡下去了，是自己该醒来的时候了。其它事情都可以不必去做，包括找那个网上捕捉来的异性，但有一件事迫在眉睫，那就是给母亲买一方大红的头巾回来。
根柱想动一下身子，但他的身子仿佛钉在浴盆里一样，纹丝不动。他几乎是死去了一样，连呼吸好像也没有了。莫非……根柱不敢想下去，他惊惧那个字眼儿。他的生命还有好长一段路要走，到结束的时候，自己也是不会有什么遗憾的。
他越是这么想，醒来的念头越是强烈。那天，他醒来了，不过，他所处的地方不是在浴室里，而是跟浴室完全相似的一个所在。那个狭小的空间里一片漆黑，就连之前朦胧的灯光也不见。该不是停电啊，这地方，还从来没有过停电的记录呢。
他动了动身子，感觉轻轻地飘了起来。他看见了自己躺在一个木制的器具里，而那个轻飘飘的自己是一股轻盈的气体，被人类称之为灵魂的东西。
根柱生气了，他一直飘到一个大殿里去，看到那个高坐在一把交椅上的大官员，于是问他这是怎么回事？
别看那个官员长相凶恶，说起话来倒也和气。
“你的所有的时光跟之前没什么两样。”官员说，“对于那些没有质量的生命，上帝做了重新的安排，那就是把它们收回来，进行再加工……”
根柱没有去听他后面的话，他是聪明的，不用听也知道那些话的意思了。
人生如梦，听上去很美，但是，梦幻人生与空度一生又有什么区别呢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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