颍州的孩子。这个“没出息”的人是我舅舅。走的时候才44岁,很年轻,也很健康。
一向健康的人,一场脑出血就轻易夺走了他的生命。
送到医院的时候,医生已经不给治了,出血面积太大,即使做了也下不了手术台。
我妈当然伤心,接到通知以后便泣不成声。她平时没少操心舅舅的事儿,看见人家做啥生意赚钱就让舅舅也去做,帮着舅舅一块卖水果…总在嘴上念叨,你舅舅真是一点都不成熟,一点也不争气!
她提起他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现在他要死了,她难过成这样。
看着妈妈痛哭流涕,我并没有和她一样的心情。
成年以后和舅舅见面的时间不多,每年过年去姥姥家的时候才见一面,吃了一顿饭又匆匆赶回家,根本说不上几句话。
我在脑海里搜索关于所有和舅舅的相处点滴,实在想不出来。
直到打通表妹的电话,听见她在电话那头颤抖着哭声跟我讲话,我顿时说不出话来了,我怕我一说话,会哭的比她还大声。
农村人办葬礼,在自家请人来做饭,搭篷子吃流水席。因为疫情防控,葬礼只能简单地操办,都是自家人,稀稀落落的两三桌人。
平时只开一扇的两扇卷闸门都打开了,其中一间做了灵堂,遗像摆在中间。照片上的舅舅年轻干净,五官敦厚,和他后来粗糙黝黑的样子很不一样。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他从年轻帅气的样子突然就变成了一副中年农民工的模样,脸上红红的,不知道是过敏还是晒伤。也许曾经我有问过原因,但我很快就忘了。
不仅模样变了,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,他变得讨好,变得卑微,身上再也见不到活力和自信,浑身上下散发着谦卑。
上次见舅舅是我结婚那天,我喊了他一声舅舅,他冲我微微一笑,依然散发着讨好的笑容。
太突然了,才十几天而已,这一次见到的竟然是他的尸体了。
他穿着厚厚的衣服,脸上盖着黄纸,静静地躺在稻草临时做成的草席上。
我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,我应该早点来的。
来的人都坐在里屋安慰姥姥和舅妈,再没有人比她们更难过了。姐弟三人披麻戴孝坐在外面的行李袋上,十岁的小表弟在打游戏,两个刚成年没多久的表妹哭肿了眼睛。
死的人已经死了,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下去。
那个生活中最需要他的人,在以后得生活里才最煎熬最痛苦。
生,老,病,死。我没有见过比葬礼更能体现仪式感的事情了。人们对死亡的重视和敬意超出了所有。
假如有人觉得结婚麻烦,那葬礼的繁琐程度远超于此。
不太一样的是结婚麻烦自己,葬礼麻烦别人。
一个普普通通的人,平庸的活在这个世界上。没有什么成就,没有什么出息,可当他不在了,有人为他而来,有人为他哭泣,有人为他夜不成寐…
以前我总觉得为什么非要等到人死了以后,你们才重视他,你们平时不都说他没出息不争气吗?
后来发现是我太后知后觉,他们当然爱他关心他,不然为什么要念叨他要恨铁不成钢地说他,只是他们的方式让人产生误解。
这是我人生第二次去火葬场。里面的人很多,疫情不能聚集,可这里却这样热闹。不停有拉来火葬的人,每火葬一个人,便传来一阵他们亲人的痛哭声。
我们在那里待到很久,天将黑的时候,舅舅被推了进去,几分钟以后,烟筒便升出一股黑烟。
你看,人活了一辈子,死了也不过就是那一股黑烟。
那儿堆了很多红色的鞭炮纸屑,一层又一层,烟雾缭绕,鞭炮声四起。
下葬那天,十岁的小表弟要抱着遗像一起去墓地,他突然犟了起来,怎么都不愿意,自己一个人跑到楼上。
他心里都清楚,他就是跟大人故意犟着,不哭不闹以此表达他的难过。最后他还是去了,由大人陪着坐在一辆小三轮车上,抱着他爸爸的遗像,没有表情没有言语,只是大人怎么说他怎么做。
那是一个公墓,埋了很多的人,远远地就看见坟上插着竹竿做成的帆,五颜六色的帆用竹竿挑得很高。
这场景让我想到一个电影,《颍州的孩子》,是讲阜阳一个艾滋病村的纪录片,村子里的青壮年因为卖血得了艾滋,未成年的小孩在坟头上披麻戴孝的画面,那挂着的长长的帆让我印象深刻,甚是凄凉。
我们这些小辈在舅舅的坟前烧纸磕头过以后,便都回去了。
因为车不够,我跟我妈最后才走。
我突然之间想到一件事情,我刚出生的那天,舅舅高高兴兴地从街上回来,给我买了一顶小帽子,那个时候他也是十几岁的小孩子,很有心得给我买了小帽子。
我仍然记得跟我描述的人说这件事的时候脸上带着的笑。